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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茂斌
(二)
三狗爷爷的二徒弟面换大爷爷
当然,像元庆哥那种反其道而行之的人毕竟是少数。
大多数人或是为了保全脸面,或是没有那种非凡的气魄,或是压根就没有发现那是一块“荒漠中的绿洲”,即便是饿死冻死,也没有去尝试一下那条好像是辱没祖宗的求生道路。
大山一座挨着一座,深沟一条连着一条。
在晋西北那个*土堆成的连绵不绝的大山里,火盘一样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的热浪,逼得人睁不开眼睛喘不过气来。
祖祖辈辈面朝*土背朝天的庄稼人,粮食吃完了,谷糠也快吃完了。只有烟囱中冒着的一丝丝有气无力的青烟,间或能够听到的几声短促而哀怨的鸡犬之声,顽强地向世界表明:这里仍然是一个有生命存在的地方。
时间行进到了一九六零年的六月份。
不想坐以待毙的人们,顶着烈日,冒着酷暑,拖着儿带着女还在一个劲地往山沟里跑。因为在那些沟沟岔岔里总还能搜寻到一些草根、树皮、鼠虫之类可以往嘴里边塞的东西。
求生,确实是人类的一大本能。
面*肌瘦的人们,其似土如泥的脸色已经超越了他们所面对的*土地本身。人们互相打量着,都说脸色到了“柳绿青*”的地步。也就是说*得极不寻常了,*中带上了绿或泛起了青。生活的经验告诉人们,到了这个时候,已经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了。
又过了些天,人们把能想到的办法都想尽了。山上的绿草被砍光了,地里的野菜被挖光了,树上的叶片被摘光了,空中的麻雀被逮光了,河里的蛤蟆也被捞光了……
还有什么办法啊?没有了。好像没有了。
人们望着那赤日炎炎的天空和赤地千里的大山,在绝望中等待着死亡。
不。还有。
请不要着急。
活人总不至于让尿憋死。
三狗爷爷突然发明了一种新的吃法,又把人们从绝望中拉了回来。
这一吃法,犹如春雷一声震天响,给枯萎的大山洒下了一场生命的雨露。
新吃法在大山里迅速推广。三狗爷爷也随着他新吃法的推广而名扬四方。当时的县委书记在全县推广“无粮饭”的大会上就将三狗爷爷名字喊得特别嘹亮,并将他这项发明命名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
三狗爷爷曾三次奉命进到县府,汇报其重大发明。县太爷看到他总用那根三尺来长的旱烟袋来腾云吐雾,觉得既不雅观又占空间,就赠送了好几盒子“哈德门”高级香烟。可是三狗爷爷才不管雅不雅呢,他嫌这种烟没劲儿,自始至终我行我素,把未抽过一根的“哈德门”,全带回村上好活了乡亲们。
山里的人们接住三狗爷爷递过来的高级香烟,咝咝地吸了起来。他们听说这是县太爷赠给三狗爷爷的,立刻增加了对三狗爷爷的敬意,也增加了活下去的信心。好像吸进去的全是力量,吐出来的都是忧愁。
人们把场面上本来是用来喂牲口的糜黍秸秆,像喂牲口一样,用切草刀切成寸数来长的碎段,当然这种碎段,不论你切得如何细碎,还是不可以直接食用的。因为人毕竟不同于牲口,没有牲口那种直接咀嚼干草圪节的能力。但反过来看,人毕竟是人,人总比牲口要聪明一些,他们会想着法儿对干草圪节进行深加工和精加工。加工以后就可以食用了,任何其他动物都做不到这一点,这就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这种再加工的程序正是三狗爷爷重大发明的奥妙所在。人们按照三狗爷爷的发明,把这种细碎的东西先在水中淘洗一遍,再放到太阳下晒干,然后放到石碾子和石磨上加工成细细的面粉。
加工好了以后,人们的眼睛不禁为之一亮,异常兴奋地盯住了那一大笸箩“中国的第五大发明”:细细的,绵绵的,和用粮食加工出来的面粉没大的差别。色泽也不错,捏一撮放到口里,叭咂叭咂,细细品味,觉得味道真美!
请我们现在吃饱喝足的人们不要用鄙夷的眼光看待那个年代的山里饥民。现在的人们不是好说一句“换位思考”的时兴话吗?那就请换一下位吧,设身处地作个思考: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一顿不吃就会饿得发慌哩,试想好几个月不见一颗米一撮面,人会变成什么样子?那种对食物的渴望,是终日饱食的人们所无法想象的。就在即将绝望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中国的第五大发明”,能够满足这种渴望,你想大伙儿会做出何种反应。当看到像变魔术一般,顿时变来那么一大堆的面粉,而且今后还可以根据需要随时变出更多的面粉,老乡们的欣喜若狂是可想而知的。
因为“中国第五大发明”的胜利诞生,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的人们仿佛真的看到了生存的曙光。他们不由自主地念叨起了人民大救星的语录: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即在前头。
一夜之间,人们好像全部站上了巨人的肩膀。在三狗爷爷重大发明的基础上,又在不断地向前探索。正如毛主席所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英雄们很快把技术革新的任务推向了极致。不几天,三狗爷爷重大发明的内涵和外延就被丰富和扩展了许多。人们在实践中总结出了“无粮面”的若干吃法:蒸着可吃窝窝头,煮着可喝糊糊汤,炒着可吃不烂子,发酵了可吃酸圪蛋……
不久,县上再次请三狗爷爷去作“无粮面的食物发明、生产工艺及其食用效果”的报告。这一次,因为三狗爷爷正在进行一项新的技术试验,忙得不可脱身,是他的徒弟满圈爷爷和面换爷爷代他去作的。据说此次报告更加成功,是在大礼堂作的,下面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每到精彩的时候人们还给拍上手没完,其轰动效应可见一斑。这是三狗爷爷的两位徒弟回来后亲口对人们讲的。遗憾的是人们没有抽到他俩带回来的“哈德门”。
这是英雄们的伟大创举,也是人类生存本领的再度跨越。
大山是山民们的母亲。
母亲热爱孩子,母亲同情孩子,母亲怜惜孩子,自不必说,那是天性。大山母亲几乎把自己身上的所有能奉献出来的东西全都献给了她的孩子们。就在命悬一线的时候,是她的孩子们急中生智、顽强抗争,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发明了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吃饭技术。母亲为有这样一群智慧卓绝的孩子而感到由衷的自豪和欣慰。同时母亲也在仔细地回味和思索:自从盘古开天地,后来地球上出现了生命,再后来出现了人类。不说那么远了,抛开地球,单说咱这个大山吧。算起来,生命在这里已经存在数亿年了,人类在这里已活动数万年了。可是没想到,人类能进化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完美,简直是无懈可击,真让人称奇叫绝。尤其是这茬孩子,不佩服不行,他们已经进化到了绝顶聪明程度。其聪明的最大标志,就是他们能把秸秆当饭吃,像牲口那样。只不过和牲口不同的是,在吃之前把秸秆放在碾磨上稍微鼓捣了一下,因而省下了好多牙齿的力气。厉害,真够厉害的!真是时代不同了,社会进步了。正像他们领袖说的那样,人的精神是万能的,不怕办不到,就怕想不到!也许,这样一个年代,真的是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
母亲可怜孩子们的处境,更佩服孩子们的智慧。
然而,三狗爷爷的重大发明,还是没能从根本上挽救山民们的悲惨命运。无情的实践,很快吹灭了这个人间奇迹的美丽泡影。
到了一九六零年的秋天,天气逐渐变得凉了下来。三狗爷爷发明的吃饭技术也在大山里急剧降温。
人们很快发现,三狗爷爷的所谓第五大发明,原本就没有顶多少事情,是绝对不能和中国四大发明相提并论的。
倘若真正能用庄禾的秸秆来解决人类的吃饭问题,那还了得?那当然会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伟大的发明还要伟大,什么中国的蔡伦、毕昇,什么外国的牛顿、爱迪生,统统不是三狗爷爷的对手。但问题是三狗爷爷的这个发明只是徒有虚名,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相反,这个发明的广泛推广差点又酿成一场新的灾祸。
开始确实还行,人们觉得不错,管它三七二十一哩,管它什么货色哩,能填饱肚子就是最大的胜利。但人们却忽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人的肚子毕竟不能简单地等同于一个毛口袋,想往里装甚就装甚。因为没有什么营养价值,这种秸秆做成的食物吃进去拉出来,并没有留给身体多少有用的东西,几乎等于是在体内空转了一圈。空转就空转吧,能顺顺利利转下来也算,但时间一长,就转不动了。尤其是到了小肠那个曲里拐弯的地方,愣是没法子行转,最后竟然堵得水泄不通。
人们马上意识到,吃进去拉不出来,这问题可大哩。人能被饿死,同样也能被憋死。人们个个挺着鼓一样的大肚子,活像临产了的妇女。这时,人们才深深体会到,人体这个机器复杂哩,真是不好对付,饿了难受,憋着更难受。人们难受得妈妈老子地哭喊,甚至躺在地上翻过来折过去地打滚儿。
堵住了,得想法子弄通。又一个严峻的课题摆在了面前,山里人不得不进行新一轮的技术攻关。当然这场攻关仍然少不了三狗爷爷智慧的指导。因为堵得过于结实,大*水、灰菜汤、大青叶、蛤蟆衣等小偏方似乎没有任何效用,情急之下还是公社的医生扛来的那一毛口袋巴豆派上了用场。他们每户发给一大碗,人们拚命往进喝,结果不出半夜工夫,就全通了,哗啦啦的。但这种泄药,少了不顶事,多了呛不住。最后直泄得人们严重脱水,眼睛凹进去一寸来深。
经过一个月的反复折腾,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的第五大发明”又止于斯了。无粮饭的推广终于在大山里止住了前进的脚步。人们回过头来才发现,人的进化也未必就比牲口强多少,比如吃这种秸秆的能力就不在同一个档次。
听说本县有不少地方的饥民也相继出现了“转不下去”的问题,三狗爷爷感到十分愧疚。当然满圈爷爷、面换爷爷等徒弟们也有着同样的愧疚。从今往后,他们再没有提到过在大礼堂作报告的事情,更不会去形容礼堂里那黑压压的人群和拍不完的掌声。只有“哈德门”香烟永久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当中。
后来,饥饿继续升级,山里的人们由“柳绿青*”渐渐变成了“明光锃亮”。这就是为中国人民所熟知的六零年大浮肿。人们互相打量一下,觉得怪吓人的:脸面成了二号盆,小腿成了猪食桶,面部没了任何表情,哭和笑相同,笑和哭一般,无论是哭是笑,都是一个明铮铮的青皮葫芦状,十分恐怖。山里的人们很清楚,这样因饥饿而引起的浮肿,不塌还好,一旦塌下去,人跟着就会死去。因此人们在见面时总是这样安慰对方:“挺好,你还肿着哩。”那意思是说你一下子还死不了。
到了一九六零年的七、八月份,浮肿的人群终于开始了那种可怕塌陷。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小小的村庄就死了十三口人,三户人家均一口,十人里边有两人,其比例之高远远超越了全国的平均水平。我记得,全国的死人比例大概是不到百分之十吧。
这也就证明,三狗爷爷的吃饭技术并未显示出它应有的威力。
据后来统计,这十三个人的平均年龄只有四十一岁,尚处在人生的正当年。
大山的母亲无力回天。大山的孩子们就这样带着饥饿带着不安带着遗憾没来得及向亲人做过多的交待过细的告别就匆匆地走了。在寂寞荒凉的大山里,他们相跟着走向了那个更加遥远更加寂寞更加荒凉的地方。
一口口的“棺材”,从村中抬了出去。人们在告别亲人的时候,不雇吹手,不宴亲朋,不做纸扎,不披麻不戴孝,也没有哭丧送行的阵容,只有八个浮肿的人抬着一个塌陷的人默默地走向了山坳那边的一座座坟头。
人们哭着亲人想着自己:今日我抬侬,明日谁抬我?
人们抬着亲人骂着自己: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倒走了,侬不能换成我?我不能去替侬?
按山里的乡俗讲究,人不管再怎么穷,活着的人也要给死去的人做两件事情,一是穿一身绸缎做成的寿衣,二是随葬一碗倒头捞饭,以解决亲人下到阴界的吃饭穿衣问题。
活着的人们,当然很为死去的亲人着急,担心他们到了阴曹地府同样吃不上穿不上,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重复阳界世上这种苦难。
然而,在那个连活人都顾不过来的年代,谁还能顾得了死人?至于亲人到了阴曹地府如何受罪?当饿死*还是当冻死*?活着的人着实是无能为力了。
一阵阵悲凉的山风掠过。人们跪在当村那座破庙前,面对那棵历经千年沧桑的老神树,一个劲地叩头祷告。
(未完待续)
徐茂斌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赵树理文学奖获得者。原忻州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忻州市文化局局长。著有《山道弯弯》《徐万族人》《*河岸边的歌王》(合作)等文学作品。《*河岸边的歌王》(合作)被收入《中国新世纪写实文学经典》(——珍藏版)。
来源:《山道弯弯》(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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